1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一天。
全校师生都动了起来,所有人都在激动地迎接一件即将到来的大事。
老师带着低年级的学生洒水、扫地,在操场上捡纸片、瓦砾;高年级的学生则忙着给破掉的窗户换玻璃,把教室里的白炽灯拧得更亮,用竹竿绑上布条清理教室屋角的蜘蛛网,给校门口的花园重新填上土,种上不知名的花草。
只有三年级的学生没有参与,而是提前半天回家,和家长一起打扫家里的卫生。
洗澡洗手,找一套没打过补丁的干净衣服,把白胶鞋涂得更白,把红领巾上的口水、泥渍、汗臭味都洗了。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城里一所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要来跟我们搞“联谊”。
联谊我们不太懂,老师说,就是和城里来的学生结成“对子”,大家以后要成为好朋友,互相帮助、互相鼓励。
为了迎接城里来的学生,每个人还要准备一份送给“对子”的礼物。
为了这份礼物,每个人都挖空了心思。
有人砍了屋后的斑竹,做了一支笛子。
有人上山掏了十多个鸟蛋煮熟了揣在兜里。
还有的下河摸螃蟹,装在透明玻璃瓶里。
我则把我妈亲手织的一双新手套拿了出来,那是准备冬天过年时戴的。
2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穿戴整齐等在了学校门口。
许多年后,我翻到小学的日记本里记录了那天的天气: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太阳早早地钻出了脑袋……
城里的孩子坐着几辆大巴过来,但因为校门口的路太窄,他们不得不在离校门还有一百多米的地方就下车走过来。
我的日记本里记着:
城里的同学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迈着轻快地步子向我们走来,像一只只五颜六色的蝴蝶……
(麻蛋,我小学时的文笔真好,简直是人生巅峰啊)
然而事实上,我现在回想起来,他们隔着老远走过来,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我们在老师的指示下,找到了自己的“对子”。
同是三年级,他们平均都比我们高了一个头。
我的“对子”姓康,他的同学都叫他康少。
我们为他们献上了热情洋溢的礼物。
装在瓶子里的螃蟹、煮熟的鸟蛋、木头枪、粗糙的笛子、泥巴做的坦克……
还有我的毛线手套。
他们也回送了礼物,大部分都是文具盒、钢笔,还有一些送了相册,很高级的笔记本。
然后,一起在操场上听领导讲无聊的“活动意义”。
做一些老掉牙的游戏。
分享完全没有共同话题的“学习生活”。
大家都很羞涩,半天过去了还是融不到一块去。
3
直到中午,大家要带城里来的“对子”回家去吃饭去了,这才第一次脱离了老师们的视线。
我因为家离学校太远。老爹破例,让我和康少到镇上的饭店里吃了一顿大餐。
点了一个木耳炒肉,炝炒白菜,还有一份肉丸子汤。
我现在都还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是我长那么大时,单独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
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跟康少说话,讲饭店老板李老七膀子上的纹身是怎么来的,饭店外的那条河里有多少种鱼,发大水的时候我们怎么去河边的水凼子里抓鱼抓泥鳅,怎么爬到河边的麻柳树上掏鸟窝。
康少听的津津有味,没吃多少东西,我却一边讲一边吃得都快直不起腰来。
吃过午饭,到下午上课还有很长时间。
我带着康少爬上了学校后的山坡,从草稞子里摘下已经黄不溜秋的刺梨,用衣服包着抹掉刺就吃进嘴里,把康少酸的牙都快掉了。
我还带着他趴在一片草地上,仔细寻找一种很香的果子“香地瓜”,康少扒着扒着,突然翻出了一条小指粗的蚯蚓,差点吓得跳起来……
等到下午我们回到学校的时候,我和康少终于成为好朋友了。
而其他那些被带回家里吃饭的城里娃,回到学校也是一脸汗水印子,花花绿绿的衣服裤子都开始脏兮兮的了。
下午搞“趣味运动会”,印象中所有人都玩得特别开心。
在那天下午,我们和城里来孩子一起奔跑,一起蹦跳,一起开怀大笑,一起摔在柔软的黄泥操场上,然后就地滚一身泥巴。
傍晚时分,城里的孩子要走了。
所有人都很舍不得,好多孩子当场哭了起来,手在脸上一抹,满脸都是黑乎乎的了。
老师让我们互相留下联系方式,让大家以后一定要互相给对方写信。
我也留下了康少了地址、邮编,还有他家里的电话,虽然那时候我并没有见过电话。
那天晚上,估计所有孩子写下的日记,题目都叫《难忘的一天》。
4
我再也没有见过康少,也再没有任何他的消息。
后来,我还给康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
只可惜再也没有回信。
等到上初中后,我拿出地址看才知道,他家里住在城里的富人区。
我和康少,我们和那些城里的孩子,根本就是过着不一样的生活。
只是那一天,在学校的“精心”安排下,我们曾短暂地有过一天的交集。
但等到那一天过去,我们终究是活在两个世界里。
再后来,我大学毕业留在了大城市,见到了更大的差距。
在知乎,我曾写过一个真实的故事。
单位同事,作为早年来京奋斗的外地人,已经努力了十多年,天天加班加点,很拼命。
三十好几了,终于在北京站稳脚跟,已经算是很成功的了。
而为了让自己的下一代能有一个更高的起点,他费了很大劲终于将自己的闺女送进了一所全北京非常有名的公立幼儿园。
去年的六一儿童节,他请假半天去幼儿园参加闺女学校组织的活动,在教室后排的心愿墙上拍了几张照片。
心愿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纸片上,那是班上小朋友写的“六一心愿”。
中午回来后,他把照片给我们看,这些才5岁多的小朋友,用各色彩笔在小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好想再去一次xiaweiyi啊”
“上次妈妈带我去迪斯尼,好好玩,想变成白雪公主”
“我想让爷爷奶奶夏天继续带我去法国度jia”
……
内容记不太清,但差不多就是这些意思。
那个班一共二十来个小朋友,写的内容惊人一致,说到出国、大餐、度假,这些在我小时候看来简直天方夜谭的东西,就像是去隔壁家借个酱油、下顿吃蛋炒饭一样随意自然。
我看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5
我一个正在陕西扶贫的朋友,曾经发过一个消息给我。
那是陕西下面一个贫困县正在搞的“微心愿”活动。
他们联系了一些贫困小学,让学生们填写心愿卡,然后请社会人士认领心愿卡,帮助这些小孩子完成心愿。
我看得几乎流泪。
因为这些心愿卡上的东西,几乎还是十多年前我们小学时想要的东西。
一个皮球,一支钢笔,一个书包,一本《鲁滨逊漂流记》……
还有很多的孩子想要“一双粉色的手套”、“一双棉鞋”。
我查了下,那个县现在的气温已经到了零下。
山里可能还会更冷。
是什么样的家庭条件,会让这些小学生在零下的气温里许下“想要一双手套”、“一双棉鞋”的心愿?
有个高年级的孩子写道:“我想给妈妈买一双棉鞋和一双手套,因为妈妈为这个家太累了”……
我忍不住又想到了同事小孩所在幼儿园,那些更幼小的小孩儿的“心愿”。
深深感到,他们真的活在两个世界里。
6
我看过很多历史书。
历史告诉我们,自从这个世界上出现了“私产”的概念,社会就已经出现了分化。
托马斯·弗里德曼虽然在十多年前就写了《世界是平的》,但我们都知道,这世界永远是不公平的。
《人类简史》里总结到:
在现代晚期之前,总人口有九成以上都是农民,日出而作、胼手砥足。他们生产出来的多余粮食养活了一小撮的精英分子:国王、官员、战士、牧师、艺术家和思想家,但历史写的几乎全是这一小撮人的故事。
于是,历史只告诉了我们极少数的人在做些什么,而其他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就是不停挑水耕田。
刘慈欣在小说《赡养人类》里,甚至描绘了一个“终产者”存在的世界。
随着社会不断发展,通过各种合法的“规则”,财富越来越集中到极少数手里,最终甚至会集中到一个人手上去,这个人叫“终产者”。
那个星球上所有的东西,河流、高山、房屋、黄金、土地,甚至是高等的教育和呼吸的空气,都是他一个人的。
这是个守法的星球,所有的人都承认“终产者”拥有这些财产的合法性,他们被关在一个个自给自足的封闭世界里生活着。
他们和“终产者”不只是没有活在同一个世界,甚至不是同一个物种。
只有小孩子不懂这些,他们问:
为什么外面的世界不属于我们?
7
我又想起我小学三年级时的那“难忘的一天”。
在那一天里,虽然我们和城里来的孩子有着巨大的差距,但我却都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
还有,不管是我同事小孩儿幼儿园的“心愿墙”还是贫困县小学生的“心愿卡”。
我相信,他们在写下这些的时候,都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和对方没有生活在一个世界。
他们只是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就写下了什么。
只是这些心愿,恰好最真实地反映出了他们所处的世界而已。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们逐渐长大,将会越来越清晰地明白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巨大鸿沟。
甚至于终其一生都难以跨越。
就像我的同事们奋斗了那么多年,拼尽全力让自己的下一代和那些真正的“官N代”“富N代”们站在一条起跑线上,以为人生奋斗历程终于告一阶段。
然后才发现,这不过是更清楚地看到巨大差距的另一个开始。
为了消除这巨大的差距,我知道,整个国家、包括我正在陕西扶贫的朋友都已用尽全力。
相对于十多年前,所有的情况都已经好了很多。
更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看到了教育的重要性。
所以虽然那个贫困县很穷,却依然实行了从幼儿园到高中的“15年免费教育”,搞出了“穷县办富教育”的典型。
然而这一切,都需要一点一点的积累,更需要一点一点的关注。
我的朋友将“微心愿”活动发给我后,我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这些微心愿从花费上讲其实并不贵,为什么不再找几个朋友,我们几个一起就包了。
他说:重要的不是完成这些微心愿,而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关注到那里,知道还有那么多的穷孩子,正在期待着那些对城里孩子而言微不足道的心愿。
这个世界不是不需要善意了,而是需要把你的善意用到更“值得”的地方去。
文 | 李栩然
首发 | 栩先生(ID:superMr_x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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