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实故事在线的第209个故事
在段孝天的家人急需我说出真相时，我逃跑了……
01
2018年初，已故好兄弟段孝天的父亲段叔，也离开了人世。我从海口工地回到老家，为老人操办后事，花了很多钱给段叔买棺木，找墓地，请了专门操办白事的团队把老人送上山。段家的亲戚都很感动，段婶更是拉着我的手，舍不得松开。
可只有我知道，我做这些，是为了洗清我的罪孽……
我叫陈涛，出生在广东惠州的一个小城镇。目前，我是海口市一家建筑劳务公司的老板。说白了，就是建筑工地上的包工头，只不过我自己注册了公司，然后找关系挂靠在建筑方，可以直接从开发商那里承包工地，赚钱比普通包工头多一点。
好兄弟段孝天比我小几个月，他家的后院连着我家前院,我俩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段孝天长得比我高，比我壮，为人仗义，对我更是没话说。
我读六年级的时候，记不清是何原因，与班里一个同学杠上了。他喊来在道上混的大哥，带了几个人，在放学的路上拦住我，想要教训我。我转身就跑，一直跑到学校附近的废旧篮球场，找到在那打球的段孝天求救。
段孝天帮我打跑了为首的混混之后，他几乎每天都被不同的混混“约见”，每次回来身上都会挂彩，但他总跟我说：“没事，不痛，跟我爸揍我的时候差远了。”
段孝天平常总被他爸揍，每次被揍的时候，他都躲到我家来。我的脑袋瓜子转得快，总能想到办法拦住他爸，把他爸哄开心，也就忘了揍段孝天。因此，他爸一直很喜欢我，说段孝天要有我一半聪明就好，还让段孝天多向我学习。
段孝天和别人玩到天黑回家会被教训，但只要是和我在一起，他爸从来不说什么。所以，段孝天说我是他的福星，我让他少挨几顿他爸的拳头，他就心甘情愿替我挡灾。
少年时期重义气，不经意说过的话就像是承诺一样。此后几年，段孝天还真替我挡去不少大小灾难。小到每次上学迟到，段孝天总让我先进教室，等老师说了我两句之后，他再喊一声“报告”，老师自然而然地让我先坐到位子上去，转而教训迟到更晚的段孝天，有时候碰上严厉的老师，段孝天会被罚站到下课。
上初中后，我俩办的都是寄读。那年冬天太冷，我得了重感冒，晚上回到宿舍，段孝天把他的被子棉絮都拿给了我，自己和衣睡了一晚。第二天，我感冒好了，他却开始发高烧……
段孝天待我如亲兄弟一般，就连他最后退学，也都是为了我。我读初二那一年，爸爸患了肝癌，为了给他筹钱，我们家借遍了所有亲戚朋友。爸爸去世后，为了偿还债务，我不得不退学，出去打工赚钱。段孝天知道后，不知从哪里借了一百五十块钱给我，他说：“我怕你出去找不到工作会饿死。”
我带着这一百五十块钱，跟着老乡去了惠州市一个工地搬砖。没两个月，段孝天也来了，我这才知道他把自己的学费给了我，又不敢告诉家里，一直到学校老师上门催学费，他爸才知道。段孝天被他爸狠狠揍了一顿后，干脆来投奔我。
当时，他还特别矫情地说：“没有跟你在一起，我特别不习惯，学起来也没劲，还不如一起打工，帮你还债。等你还完了债，我们就去闯荡江湖，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绝杀双雄’”。我由着他瞎说，两人笑作一团。
02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替家里还完了所有债务，之后和段孝天一起来到深圳闯荡。那几年，房地产行业赶上好时机，到处都是建筑工地。我和段孝天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我做水泥匠，段孝天倒模板，虽然吃苦，但是手里也慢慢攒了点钱。
我们改善了家里的条件，将旧房子推倒重建，也各自谈了女朋友，并先后结婚。
2003年，我们原先一直跟着的建筑老板回了老家，我和段孝天在劳务市场揽活时，被一个姓张的老板看中，想带我们去福建泉州的一个工地，每天的工钱比别人多20块钱。
原本段孝天不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但那段时间，我的丈母娘被一辆黑车撞成重伤，司机逃逸，老婆已经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希望我能再寄些钱回去。我决定跟着张老板走，段孝天说：“反正也没事，我去干两天也成。”于是，他和我一起来到了泉州的工地。
转眼到了11月22日，正好是我的生日。中饭时，我和段孝天小喝了两杯，他说他已经跟张老板结清了工钱，准备后天回老家给刚出生的女儿办满月酒。
我忙着筹钱，不能与他同行，只让他给家人带个好。饭后，我赶回工地的23楼，在外墙上抹水泥。日头当空，被太阳一晒，我感觉头有些晕晕的，身子也一直在晃动。段孝天过来看我，说：“我就知道你喝了两杯就犯头晕，老毛病了也不知道注意一下，赶紧下来。”他边说边套手套，准备替我上工。
段孝天不常干泥工的活，手比较生，又在户外，楼层高，我不让他干，他却执意说没关系。我瞅了瞅外墙没剩多少活，就跟段孝天换了位置，回房子里头和水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跟段孝天聊着。
突然间，只听段孝天“啊”的一声，接着一个黑影从我眼前一晃！不好，我快速冲到外墙往下看，段孝天已经跌到底层，落在了一堆乱石里。当时， 我整个人都懵了，不知道要干什么。直到对楼有工人惊呼：“死人了，赶紧下去瞧瞧。”
我后知后觉般冲下楼，等我赶到段孝天身边时，他的血流了一地，周围的人一片喧哗，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很快，张老板出现了，他一边挤进人群，一边骂骂咧咧：“咋个这么倒霉，遇到这种事，没个钱赚还闹心。”救护车来了又走了，说已无可救。
张老板见状去旁边打了个电话，又过来瞅了瞅我，说：“你是他老乡？我记得你们是一起的，你帮忙通知一下死者家属吧。”我傻愣愣地站在那里，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这个事实，几个小时前，我和段孝天还在一起喝酒呢，咋一下子人就没了呢？
很快，警察也来了，勘察完现场，确定是意外坠楼身亡后，就通知殡仪馆那边过来了。张老板送走警察后，喊我去他的临时办公室。进去之后，张老板和几个人站在一起，示意我关了门。张老板一改方才的烦躁，换上一副讨好我的面孔：“小陈啊，听说出事时，只有你在他身边？”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就照实把事情说了一遍。
张老板思索了一会，又和那几个人对视了一眼，有些为难地说：“这事不好办呀，按说段孝天已经跟我辞工了，今天又没干活，上头肯定不会按工伤算的。”我一着急，直言段孝天是帮我干活，怎么能不算干活呢？张老板一副难办的样子，说：“照你这么说，这事你得负全责啊，赔偿费可不少。他的家人你认不认识？好不好说话？”
我想到段孝天是独子，结婚才不到两年，女儿尚在襁褓之中，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见我吓坏了，张老板主动说：“这事吧，也不能完全怪你，让你一个人承担责任也不合适，我帮你向上头求情，看能不能帮你赔偿一部分？”虽然我以前在工地遇到过这种事，但毕竟事不关己，如今事情突然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只能一切交由张老板处理。
03
之后几天，我一直在宿舍待着，其他人都出去上工了，只有我还没从段孝天死亡的打击中走出来，心情恍惚，忐忑地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听人说，段孝天的父亲和妻子都已经赶到泉州了，张老板将他们安顿在一家旅馆，处理段孝天的后事。
这天，张老板突然单独找到我，直接说：“上头说了，责任不在我们，我们就算负责也赔偿不了多少钱。”我一下就急了，赶紧说：“张老板，我们可都是给你打工的，你可得帮帮我们啊。”
张老板帮我出主意：“你跟我一起去见见他的家里人，那老头有些犟，你们毕竟是老乡，你过去劝劝。不过你千万别把这事揽在自己身上，反正当时就你一个人在他身边，别人也都不清楚状况。再说，你也没钱不是？要是让他家里人知道他是替你干活坠的楼，还不跟你没完？”
我跟着张老板见到了段孝天的爸爸，老人家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几岁，见到我就像是找到主心骨一样：“涛子啊，你说我家娃咋说没就没了呢？你从小跟着我娃一起长大，你可得跟段叔说实话啊。”与段叔一起还有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应该是意外事故处理专员。
段叔告诉我，那几个专员称经过调查，确认段孝天当时已经和老板解除雇佣关系，意外坠楼不能算是工伤，况且工地上已经明令禁止外来人进入，但段孝天毕竟之前也算是工地的工人，建筑商出于人道主义，愿意赔偿15万元。
15万元抵儿子一命，段叔断然不能接受。他带着儿媳妇和孙女堵在张老板办公室的门口，一直不肯离去。然而，段叔一辈子在农村生活，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从没做过撒泼打诨的事情，又不善言语表达，只能皱着眉头固执地杵在那里；孝天的老婆当时才刚出月子，抱着女儿站在那里毫无主见。女儿一哭，她怎么哄都哄不好，整个人完全不在状态。
段叔又望向我说：“你从小和孝天一起在外打工，帮我说句话吧，段叔信你。”我偷偷看了一眼张老板，霎时明白了他跟我说那些话的原因。张老板算准了我不敢告诉段叔实情，不敢主动承担责任，所以希望我出面说服段叔，让他拿15万走人。
照当时的行情来看，工地意外死亡的人至少能获赔50-80万，具体能拿多少，要看死者家属的能耐。碰上不愿善罢甘休的家属在工地闹事，耽误工期不说，也影响后期房屋交易，因此，很多开发商和建筑商就往高了赔。如果还摆不平，他们就会找专门的事故处理专员，用来有技巧的对付死者家属。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慢慢发现的。
当时，我因心里有愧，虽然一直帮着段叔据理力争，但始终不敢说出段孝天当时是帮我干活。所以张老板也借此拿捏住我的软肋，赔偿款最后也才谈到25万。
大概看穿段叔求助无门，之后的几天，张老板借口有事，一直对我们置之不理，任由段叔出入工地，来回找人，却根本不搭理他。
一个星期过去，段叔家里来了电话，催段叔回去，说家里已经布置好了，还是先让段孝天入土为安。段叔问过我后，明白如果继续纠缠下去，与专业的团队谈判，说不定25万也拿不到。他抹去眼中的泪，留下一声叹息，无奈地接受了赔偿。
张老板让人将钱转到段叔的存折上，事情就算了结。我望着段叔离去时沉默而弯曲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回到宿舍，工友们问我事情的处理结果。我告诉了他们，他们各自神思诡异，谁都没有再说什么。夜里，宿舍一个老大哥来到我的床边，意有所指地跟我说：“工地上的设施材料都老化了，那些个脚手架都快烂掉了，早有人提醒过张老板，要换下来了。”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一点睡意都没有了。第二天天一亮，我跑到23楼查看。自从出事后，再也没人来过这里，油漆桶和水泥都已经干了，我将身子探出窗外，惊讶地发现，窗外的脚手架和吊篮竟然换新的了，而墙角堆放着拆下来的脚手架，还没来得及拖走。
我又跑下楼仔细查看，那些铁管早已生锈发霉、腐烂断裂，我猜测段孝天是不小心踩在上面才坠楼的。张老板没有按时更换安全设备，导致材料陈旧破损，就凭这一点，他要负全责。
我去找张老板扯皮，张老板不置可否：“那只是你的猜测，有谁可以证明吗？死者家属那边已经搞定了，你就别再多生事端了，别好处没讨到，自己工作也丢了。”
我自知理亏，不知该如何辩解，但始终站在那里，不肯妥协。最后，张老板丢给我两万块钱，说：“听说你家里出了事，肯定也是需要钱的，要不拿着钱闭紧嘴巴，要不我们去找死者家属，一起承担责任，你敢不敢？”
我闭上眼睛，挣扎了很久。我很想跟这个逃脱责任的老板去对峙，帮好友主持公道，但一想到此事再重新拿出来扯，势必会暴露段孝天是因为好心帮我干活才出事的，不然死的那个人，就是我。
想到段叔对我无比信任的目光，想到乡里乡亲的唾沫星子，我退缩了，害怕了。我跑到施工的楼梯里掩面痛哭，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只能出去买了一瓶二锅头，在楼梯间喝得酩酊大醉。
04
酒醒后，我辞别了工地的工友，与段叔一起带着段孝天的骨灰回了老家。段家已经搭起了灵堂，屋里传来阵阵哭泣声，我跪在蒲垫上哭得撕心裂肺，哭段孝天的死，哭自己的懦弱无能。
很长一段时间，我夜夜从噩梦中惊醒，段孝天总是突然出现在我梦中，有时是质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家人真相，有时又像从前那样宽慰我说愿意替我挡灾。我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直到段家又出事了。
自从接回段孝天的骨灰后，段叔就一病不起，段孝天的妻子不愿意守着这个破落的家，丢下几个月大的女儿走了，临走前，她与公婆大闹了一场，说赔偿款她也有份，硬是分走了一半。
当天夜里，段叔血压飙升，段婶来找我将他抬到医院，确诊已经中风瘫痪了，无法行动，也不能讲话。
段婶既要管孙女，又要照顾老伴，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家里的几亩地也荒废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也意识到自己必须该做些什么了。我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为段孝天担当，帮他照顾好父母和孩子。
由于肩负着两家人的重担，我不得不再次外出打工。临走前，我去了段叔家，只见段婶喂完了孩子，又要喂段叔；这边孩子刚尿完，段叔睡的床上也湿了，老人家忙得像个陀螺。
段婶看见我，抹着眼泪说：“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我的心里也凄惶不已，伸手接过段孝天的女儿。原本一直哭泣的甜甜看到我，竟然不哭了，还对着我咧开了嘴角。
那天，我将甜甜接到了自己家，并对段婶再三承诺：“我跟段孝天情同兄弟，以后你们就是我的父母，他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段婶感动得泪如雨下，我心里想的却是，好好赎罪吧，好好善待他的父母和女儿。
我将张老板丢给我的两万块钱交给了老婆，一再叮嘱她，让她多帮忙照顾一下段家。我几次想告诉她事情真相，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老婆也许是意识到了什么，但她什么也没问，对待甜甜也算上心。
05
这次，我在老家找了几个人，组建了一个施工队。我带他们去了深圳，找到曾经相熟的包工头，让他转包一些活给我，慢慢积累人脉。渐渐地，我也开始接触到一些大的开发商和建筑公司，他们也愿意把工地交给我承包。
2014年，我注册了自己的劳务公司，手下也有了固定的工人。有痛在心，我对工地安全这块盯得格外认真。这几年来，一直没有发生过意外死亡事件。工人大多都是乡里乡亲，即使偶尔出现一些小意外，我也愿意一力承担责任。他们都对我很信任，我的为人在家乡那边经常被人称赞，可只有我知道，这只是我的赎罪。
这些年，我赚了钱就寄回去给老婆。每次打电话回去，我总是不忘提醒老婆，要好好照顾段家。老婆说，她用我寄回去的钱帮段家修理了漏水的屋子；冬天怕老人冷，还给老人安装了空调。这些年，甜甜多数住在我家，和我女儿同吃同住。每次回家探亲，只要给我女儿带了礼物，必定少不了甜甜的。
有段时间，我听说甜甜在学校里和人打架，还负气离家。我当即放下手中的事情，赶回老家寻找甜甜。在县城一家网吧，我找到了甜甜，见我焦急而匆忙的样子，甜甜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些年，我对甜甜倾注的爱不比自己女儿少，她对我很依赖，顺从地跟着我回了家。
路上，她告诉我，因为无父无母，她在学校里一直非常自卑，老师不重视她，同学也欺负她，虽然我和妻子一直尽心照顾她，但她毕竟不是我们的孩子。这些年，她从未尝过父爱和母爱的滋味，她真心希望能有个爸妈。甜甜的哭诉勾起了我内心深处的伤痛和遗憾，如果段孝天还在，这些一定不会发生。
我告诉甜甜：“虽然你爸爸不在了，但我跟你爸爸是很好的朋友，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我当成爸爸，只要有我在，以后学校里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甜甜终于停止了哭泣，有些羞涩地喊我：“陈爸爸。”这一声“爸爸”，让我的责任感骤升。
安抚好甜甜的情绪，我又回到了工地，没日没夜地苦干，只希望将来能给两个女儿好一点的生活条件。休息的时候，她俩争先恐后地跟我视频、打电话，我享受着她们给我带来的喜悦，也更有动力为她们创造更好的条件。
这次，我特地将段叔葬在离段孝天墓地不远的位置，就是希望他们能看到我的赎罪，能够原谅我……
作者：陈涛 劳务公司老板
编辑：依然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