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白莉莉(南风窗)
在不少小镇青年的记忆里,故乡,由一张张字迹凌乱的“小卡片”组成。
99年出生的黄唐文还记得,小时候,老家湛江徐闻被“装进”一张张揉皱的卡片,上面写满了水电、管道维修的电话。在那个智能手机还没普及的年代,小镇青年们的全部生活元素,“都和这些座机号码捆绑”。
2013年,不到15岁的黄唐文,成了徐闻县“走出去”的一个。来到东莞这个“大世界”,他很少再发现和吃穿住行息息相关的“小卡片”,因为他根本没时间关心日常——在一家工厂的流水线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赚到第一桶金”。
这一年,刚满17岁的靳泰康,离开老家河南沁阳的西向镇,去山东济南当兵。在部队,他站军姿,叠“豆腐块”,像钟表一样准点吃饭、出操、睡觉。晚上躺在床上,他会想起在老家点夜宵的场景——在移动互联网已经冒出苗头的2013年,“随手摸到一家饭店的送餐卡片,摸到哪家,点哪家。”
《我和我的家乡》剧照
两个离乡的小镇青年,走进了更宽阔的大城市。和个体身份跃迁呼应的,是社会和时代背景的变迁——2013年,被《纽约时报》称为“大数据元年”,北大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胡泳则坦言,“2013年,移动性已经变成人生活的核心。”
转眼间,八年即将过去,一个被移动互联网技术全覆盖的新时代,一个对城乡流动更包容的新世界正在展开。
如今,当张同学带着他的手机回到了松树村,鹤岗成为了网红城市,靳泰康和黄唐文也早已回到了故乡。与以往不一样的是,这次回家并不是为了逃离,而是看到了希望。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正从幕后慢慢走向台前,一个正在被影响、改变乃至重塑的县域生活,也在被重新“发现”、“打开”。
这是他们的2021,也是众多小镇青年的2021。
01
被“小卡片”堆砌成的熟人社会
毫无疑问,那些承担起餐饮、出行、生意、维修……功能的“小卡片”,是县域生活2.0的一个缩影。
如果把改革开放前,城乡“二元结构”背景下的中国县域,看作是县域1.0,那么改革开放至2013年,也就是所谓“中国移动互联网元年”之前的那段时期,便是县域2.0。
和县域2.0对应的,是城乡扩容、城区扩展、城市扩大的城市化浪潮。对黄唐文和靳泰康小镇青年来说,城市的魅力,都浓缩在了2010年上海世博会的那句口号里: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徐闻外罗渔港
“城市里没有’小卡片’,人家都用APP。”黄唐文说。老家徐闻面朝大海,但当年的那个徐闻,却和如今被直播改成的“波(菠)罗(萝)的海”的徐闻完全不同——县域2.0时代的徐闻,还是一个用生活“小卡片”维系日常运转的熟人社会。
虽然在东莞流水线上班,但闲暇时间里,他还是去东莞这座“大都市”转了转,发现所有人都用点外卖、APP刷卡、打车。“老家为什么留不住年轻人?有了APP,谁还退回去用小卡片啊!”
和无数位“用脚投票”、“洗脚上田”的外来务工者一样,黄唐文眼里的老家(徐闻),是一个在县域2.0时代“缺机会、缺实体、缺消费”的“十八线小地方”。那段时期,媒体惯用“老龄化”“空心化”这些字眼,形容无数小镇青年眼中“日渐凋敝的故乡”,“没人不想回家,但大家都知道,当时真的不适合回家。”黄唐文说。
这个说法,得到了韶关90后熊立的认同。
熊立一家在韶关开小餐馆。小时候的他每天帮父母看店、收款。那个时候还没有外卖,有时候客人一个电话过来,熊立还当起了外卖小哥,送餐路上顺便派发自己手写的菜谱。他觉得,过去的韶关,并不适合年轻人发展。理由是,机会实在太少。
韶关乡镇街头
《瞭望》杂志曾刊登一篇题为“县城为什么留不住人”的文章,其中提到了县域2.0时代,“县城留人难”的症结:一般小县城想通过“乐业”带动“安居”,难度极大,且是一个死循环:县城没有吸引人才,就找不到好企业,没有好企业,更没法吸引年轻人……
这个死循环直到2015年才逐渐被打破。彼时,《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支持农民工等人员返乡创业的意见》正式发布,“支持农民工、大学生和退役士兵等人员返乡创业,通过大众创业、万众创新,使广袤乡镇百业兴旺,可以促就业、增收入。”
也是在那个时候,移动互联网的世界开始兴起了O2O的概念,并迅速席卷了外卖、出行、住宿、购物等各个生活领域,每个人的生活方式正通过手机实现快速变革。
财经作家吴晓波说,“2015年给我的感觉是:互联网把世界推平了,年轻人有一点热情,有一点创意,就能快速创业,不论你在城市,还是身处乡村。”
青年返乡创业电影《一点就到家》剧照
城市里的一些小镇青年抓住了风口。这一年,靳泰康刚刚离开部队,从山东回到河南。退伍后的他“还是想回家过安稳日子”,但也担心“老家机会太少”。
他在郑州待了一个多月,总觉得“得学点互联网的东西。就算不回去创业,也得学学怎么用互联网做买卖、做营销什么的。”他就在郑州报了个互联网培训班,早上四五点起,晚上一两点睡,“天天鼓捣手机,琢磨互联网那些事儿。”
靳泰康的老家西向镇坐落于太行山下,老家有工业,“钢化玻璃产业让很多人有饭吃”,人际关系也简单,“并没有那么尔虞我诈”,对于本地的小镇青年来说,并不像很多其他“十八线小城市”那样不堪——至少靳泰康是这样认为的,“娶妻、成家;立业、生子。这样下来,就是西向镇人的一辈子。”
太行山脚下的西向镇
但作为镇里为数不多的,去济南这种大城市“见过世面”的年轻人,靳泰康觉得,好在当初在郑州“学了点互联网技能”,如果没有当初的这些“触网”经历,自己可能真就“回不去老家”了。
互联网有多重要?他举了个例子。“小时候,大家都喜欢去老家的水库游泳、逮鱼、抓虾。我喜欢顺着水流游,游到哪算哪,很多次都看到了不同的风景。”
他有一个和作家余华一样的梦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02
县城的变化藏在外卖单里
没有人能改变潮水的方向,但在追逐数字化这朵“浪花”的过程中,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了新风景。
在结束了郑州的互联网试训班后,靳泰康鼓起勇气回到了老家西向镇,他开了一家烟酒店,同时也在小镇做起了外卖骑手,在太行山下,把奶茶、汉堡送到田间地头。
在田间里穿行的靳泰康
村里人以前没接触过外卖,一开始不太会用,靳泰康耐心地教他们,田间地头不好地位,他就教村民们定位到附近幼儿园,人到了只要大声吆喝,就总能找到。慢慢地,大家习惯了点外卖,点的也越来越熟练。靳泰康说,老乡们点最多的是炸鸡和螺蛳粉,“咱们二街村的老人,经常是在家里打着麻将,顺手就把外卖点了。”
2019年,小镇青年熊立也从重庆“游”回了广东韶关。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几个童年伙伴,他们都是90后,最小的只有98年,他们曾经在一线城市或国外打拼,最终不约而同选择回到了故乡。吸引他们回来的,并不仅仅只是乡愁。
几位年轻人在韶关开茶餐厅、咖啡馆、烘焙店,小店接上了外卖平台,以往自己跑腿去送,如今有了专业的配送团队,“我在韶关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觉得有设计感的咖啡和烘焙店是基本没有的。我们都是从外面一二线城市回来的,看了当地,觉得还是很有差距的,我们就想把自己在外面看到的、学到的东西用到本地来。”熊立说。
熊立等几个年轻人在韶关开的咖啡店
如果把靳泰康和熊立的转型故事,看作是县域2.0进阶至县域3.0的三个有力佐证,那么在时代大背景的宏观叙事下,两人故事背后所折射出的外卖消费趋势变化,某种程度其实也反映了中国县域发展之变。
这从美团外卖近日发布的《2021年外卖新势力城市榜单》(以下简称“榜单”)中可以找到更坚实的佐证。榜单显示,和一二线城市昔日的“霸榜”趋势不同,如今,更多类似乌鲁木齐、泉州这样的三四线城市 “异军突起”,跻身“外卖新势力之城”。
黄唐文的老家湛江也榜上有名,这座南方海边小城跻身“全国订单量同比增速TOP10城市”。每天穿梭在大街小巷的他对此深有感触:“以前手机可能就只有QQ、微信,现在各种APP一大堆,老年人、宝妈族、00后,无论什么年龄层的人都学会了点外卖。”这要是放在5年前,几乎难以想象。
无论多小的乡镇,外卖员黄色的身影已成为人们生活的标配
随着人口回流,小镇青年的消费力以及审美力也持续被激活,那些固有的地域偏见在逐渐被打破。一个让人怎么也想不到的例子,是辽宁葫芦岛市。葫芦岛人爱点什么外卖?猜你会说虹螺岘干豆腐,了不起再配颗大葱一起送……但从上述榜单数据看来,这个东北小城市的外卖必点菜,竟然是自带浪漫色彩的地中海菜,偏爱程度甚至能排进全国第六位。
类似令人惊艳的城市,还有燕翅鲍下单量排名全国第六的乌鲁木齐、“澳门豆捞”订单量高居全国第七位的贵阳……这些四、五线城市,甚至更下沉县域最钟爱的菜式风格,和外界对自己的印象、认知相去甚远,这也间接宣告了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县域3.0时代的正式到来:越颠覆,越有趣。
03
回家,不再是为了逃离
回家一年后,黄唐文也在徐闻老家按揭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月供两千出头,刨去还贷部分,还能存点小钱”。
靳泰康的站点从当初只有一个人扩张到了三个人,这可能是全国最小的外卖站点。三个小镇青年、三辆电动车,串联起了太行山下小镇近60家饭店以及数万的常住人口。快递驿站、电商、直播带货,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回到了这里,在山脚下享受着田园的安逸,以及生活的便利。
向欢曾是一名资深调酒师,在北上广深杭多个酒吧都呆过;四年前他回到贵州织金安家,从外卖骑手逐渐做到了站长,工作闲暇时,他会把女儿带到站点照看
就像后工业时代的西方国家,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出现“逆城市化”现象,“逆城市化”的话题,在当下的中国社会重又被反复提及:“逃离北上广”、“返乡青年潮”……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小镇青年这次回家,并非仅仅只是为了逃离大城市。
熊立和他小伙伴的店越开越多,有部分店外卖的营业额甚至比堂食还要高,对于互联网餐饮的流量、费率等模式,他们从接受到认可再到理解,在小城市走出了属于自己的道路。熊立说,接下来他们还会继续开店,新店也暂时只考虑三、四线城市,因为他们觉得小城市也有很广阔的机会,毕竟“小镇青年,也有小资的权利。”
荷兰建筑师雷姆·库哈斯说过一句话:世界的未来,在乡村。后来他觉得,这句话放在中国似乎更为贴切:“当中国把数字科技运用在城乡交流上时,它激活了人的原创性和创造力,此时技术联结的,不再是城市里坐在邻近两张桌子旁的人,而是散落在城乡不同地区、不同环境下工作的人。”
对于未来,熊立自信满满:“外卖解决吃,电商解决穿,智能家居解决住,网约车解决行,有了这些APP,世界没有什么所谓的中心——我自己,就站在世界的中心。”
回顾即将过去的2021年,世界的中心似乎不再仅仅只围绕着“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小镇青年依托互联网数字化技术的红利,逐渐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找到属于自己的中心,也让大家开始意识到:宇宙的尽头可能真的是在铁岭;比丁真颜值更高的是他身后的理塘县;张同学和他镜头下的乡村生活有着与大城市无比“内卷”所不一样的魅力;鹤岗之所以让人向往,除了几万元的房价之外,还有那里各种百废待兴的业态以及发展潜力………
小镇青年通过网络直播,逐渐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他们或许还不位于地理意义上的轴心,却并不妨碍他们在外卖、电商、直播等各种互联网平台的帮助下,充分发挥家乡的优势,构筑起一个公平竞争的“数字中心空间”,让再微小的个体也能脱颖而出。
而这,恰恰是中国现代县域的魅力所在。
- End -
资 讯
作者 | 白莉莉
编辑 | 邹迪阳
统筹 | 张鹏霞
排版 | 静 山
首图 | 新华每日电讯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